【第三章】夢裏花落知多少

但,駿書,你為自己爭取過什麼?如果你的人生可以自己安排,你最想要什麼?
你最想要一個家吧,駿書,我沒想錯吧,雖然你從未說出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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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國中後有一大段時間,她常對他面色冷冷,但駿書知道,她心裏是很關心他的,他們的緣份要從張靖的出生說起

聽駿書奶奶說,張靖剛出生的第一天,她就帶著駿書去婦產科診所看嬰兒,奶奶坐著抱著張靖,駿書也剛才會走還不穏,自己扶著奶奶站著。他看著第一天出生就睜開大眼睛的張靖,突然低下頭親了一下張靖的臉頰,大人都笑壞了,說他長大一定要娶張靖,這一吻算定親。


張靖的爸爸媽媽十分重男輕女,張靖一出生,就張開烏溜溜的眼睛,挺直的鼻樑,美麗的小嘴,臉型也很漂亮,一點也沒有小嬰兒皺巴巴的樣子。讓護士好驚奇,抱去給其他醫生和護士看。大夥兒在「傳閱」著呢。


張靖媽媽的養父養母,等於也是張靖的外公外婆也趕到診所,這是二個老人家的第一個外孫,十分興奮!在診所踫到垂頭喪氣的張靖爸爸,問他說孩子生了嗎?張靖爸爸說:「生了一個不好說的。」

張靖外婆聽了快昏倒了,扶著牆壁說:「孩子怎麼了?沒活還是殘缺?」
張靖爸爸小聲地說:「是女生。」差點沒被張靖的外公外婆駡臭頭。

他們那時年紀小,所有的事都是大人硬丟到頭上,只有去承受,是沒有能力也沒想過應該如何抗爭或拒絕的。

像張靖,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,她又是長女,父母親開過撞球間和養雞場,本來開撞球間也還過得去,小有存款。但後來張靖爸爸和人合夥開養雞場,遭到詐騙,不但欠下鉅額債務,更因經濟壓力,導致家裏暴力不斷,可謂大人造的業,禍延全家。
而駿書,他媽媽遺棄他,生下他後把他丟在醫院,留了他爸爸的資料,醫院通知他爸爸去領。他爸爸和媽媽也沒結婚,他算私生子。他爸爸把他拎回台灣辦了領養,交給爺爺奶奶照顧,又出國留學了。他好像外面撿回來的一隻小狗,雖然爺爺奶奶很疼他,但他在家就是沒有說話的人。在他成長的過程中,他爸爸不是在國外,就是跟老婆小孩住台南,他也等於沒有爸爸。還有就是他被親媽媽遺棄所造成的傷害和痛苦,她是很清楚的。
但,駿書,你為自己爭取過什麼?如果你的人生可以自己安排,你最想要什麼?
你最想要一個家吧,駿書,我沒想錯吧。

而張靖雖有一個家,但不如無,因為那正是她痛苦的源頭。除了在家屢屢受到暴力對待,在家裏最糟的時候,大年夜要債的人上門,她爸跑去房間躲起來,讓張靖和她媽媽面對債主,張靖拿出外公的紅包,只有二千元,當然不夠,她差點被抓去賣了抵債,以她的性子,那就是她的死日。後來爸爸求討債的人不要把她帶走,那時是她嘉義鄰居,瓦斯行老闆來高雄看他們,帶來一筆錢救了她,她一直心懷感激。

駿書的爸爸結婚了,在他留學時,娶了留學的女同學,回國時把老婆一起帶回來,住在台南,生了一男一女。他爸爸希望他可以去一起住,但駿書死也不要,張靖知道原因,他和張靖說過。
如果她搬走了,駿書的爺爺奶奶身體一直不好,老人家若走了,駿書,你一個人怎麼過?
駿書的爺爺其實是個大地主,但因他行事低調,鄉里鄰居只以為他有一、二間屋子出租,靠收租過日子。
他對駿書的爸把駿書丟給他,十分地不滿,他不是不滿要養孫兒,而是覺得對不起孫兒,沒能給他一個健全的家庭環境,他極疼愛這個孫子,他覺得駿書的脾氣像他,又傲又臭,從不求人的,打落牙和血吞,讓他格外心疼。所以他在去世的時候,幾乎把全部的財產都留給駿書。
他也知駿書繼母沒有善待他,孫子下午跟他爸爸去他家,晚上就自己回來了,說他再也不要去了。雖然他沒問,駿書也沒說,但他也知道,就是有人容不下一個沒娘的孩子。他不屑去講什麼,他的不滿就是只給兒子一筆錢和他們現在台南住的房子。至於公司,他給駿書百分之七十股份,駿書老爸百分之三十,其它資產通通給了駿書。所以駿書其實比他老爸有錢太多,而且他老爸還要為他工作呢。
這個事件影響了駿書的人際關係,讓他和繼母斷得更徹底,也就是說駿書從此和他同父異母的手足也全斷了。

只有駿書的爸爸,仍絲毫未改的疼著駿書。在他眼裏兒子有萬種千般的好,讓他把這個兒子當菩薩供著,有求必應。他對駿書爺爺也沒有絲毫的怨言,只有感激。


駿爸對駿書空前無敵的愛,除了一份對他的虧欠外,主要的原因是他也覺得駿書實在像極了他,而且都是加強版,駿書雖說長得七分像他,可硬是比他高個十公分,眉毛比他濃,鼻子比他挺,笑容比他更迷人。幾乎他對自己不滿,想改善的,都在駿書身上實現了。而且愈大愈帥,簡直是駿爸的偶像。

說才華,更是遺傳了駿爸對空間的概念,駿書國中時信手撚來的設計作品,就讓公司高層爭相討論,問是誰家子?他也很爭氣的在專科一畢業,馬上就考取建築師執照。當兵時還因學有專長,讓他在軍中被委以重任。還有就是他記憶力驚人,比他老子好太多了。
再說多情,哪有人從小就喜歡一個女生到大的,真是個多情種。可偏他死心塌地愛著的張靖,卻命運多舛,讓他的寶貝兒子一天到晚七上八下的。
提起張靖,不得不再老王賣瓜一下,他兒子眼光可真好,而且竟然從小就會看女人了。
張靖,走到哪都是書不離手,她讀的書十分廣泛,國文程度一流,古人有云:滿腹詩書氣自華。她就是不開口,也靈氣逼人。偏又是五官極美,就知他兒子對手有多少了。但他也是一派從容淡定,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過關斬將,一一撂倒。
兒子的專情和霸道都是他沒有的。

更何況,這年頭好像不是誰生了誰,誰就是誰的老子!被疼的那個,比較霸道的那個才是老子。

唉!

 

 


 
【第四章】張靖的魚塭事件日記簿

等我發現的時候,他可能也發現了,我把他的T恤哭濕了一大片。他停下來叫我的名字,我裝做睡著了,沒有回答他,他後來繼續唱歌繼續走,而我就真的睡著了。他走到什麼時候把我送回去我都不知道,我只記得最後看到他的微捲短髮,連著一輪明月,襯著他的臉如此温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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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他們國二,下學期。

那天星期天,一早,就有人來報案,說張靖騎腳踏車,跌到王老師家的魚塭,要警察快去救人。

警察要人通知張靖爸爸媽媽,那時,駿書正被她奶奶叫去張靖家問有沒有看到張靖?張靖去買菜,也太久了都沒回來,大家都在找她,菜市場就那麼點大,靖弟靖妹也去找過了,駿書今天也還沒看見過張靖。
忽然聽到來人說張靖跌到王老師家的魚塭,駿書拔腿就跑,他心裏有股不祥的預感,王老師爸爸的魚塭乾了好多年了,當初不知是養什麼的?挖了超過二層樓那麼深,跌進去可不等於從三樓摔下來!

駿書跑到魚塭時,魚塭邊上已站了一些人,魚塭間的路很窄,二個人錯身都有點問題,他擠過去一看,還好,張靖滿身土,還站著,她前方不遠處,倒著一台腳踏車,腳踏車下壓著一個男生,仔細一看,那不是丁蓋米店的大兒子丁瑞山嗎?他在讀高中,可能放假跑回家,怎麼會和張靖一起跌到魚塭裏,而且看起來受傷了,腳踏車壓在他身上,張靖也不過去幫他。

魚塭很陡,不過還是有個斜度,駿書二話不說,從魚塭邊慢慢滑下去,快到時,一躍而下,跑到張靖身邊,張靖看到他,一瞬間紅了眼眶,她噙著眼淚,嘴唇緊抿。駿書知道她受了委屈。問她有沒有受傷,她說還好,這時警察也有人下來了。
下來還可以,但這種斜度是沒辦法爬上去的,他們把張靖腰上綁了粗繩,把她拉上去。張靖上去了,也已有警察把丁瑞山身上的腳踏車移開,腳踏車不是張靖的,丁瑞山腳跌斷了,警察弄了擔架下來,又七手八腳地把丁瑞山弄了上來。他痛得齜牙咧嘴,貓哭耗子叫的,送醫院了。警察在旁邊問了張靖原委,最後決定全部帶回派出所問案。

警察也到醫院把包紮好的丁瑞山一併帶到派出所,丁瑞山看所長平時溫和,此時卻犀利無比的目光,本來還眼神閃爍,避重就輕。不多久就一五一十的招了,結果事情是這樣:

早上張靖正要去菜市場買菜,路上踫到丁瑞山,丁瑞山說,他要去國小找以前教過他的毛英淑老師,毛英淑老師也教過張靖。他問張靖知不知道老師住那間宿舍?張靖跟他講了半天,比手劃腳,他就說他不知道,要張靖帶他去,張靖就說好。
丁瑞山讀高中以前也常和她弟弟及駿書他們一起玩,張靖不疑有他,就坐他腳踏車,他騎魚塭那條路,那條路也可以到。

可是到了魚塭,丁瑞山就開始講一些奇怪的話,什麼他昨天晚上看到他爸爸媽媽做什麼事?他說他喜歡張靖很久了,這次放假特別回來找她,他想和她試試他爸爸媽媽做的事,他說魚塭前面有一間沒人的小屋。張靖剛開始聽的時候覺得不對勁,就要他放她下來,他不肯,還繼續講。張靖很生氣,就開始搖腳踏車,要他停下來,他說好,可是他繼續騎繼續講,還愈騎愈快,最後張靖用力一跩車子,身子一歪,二個人和一台腳踏車就一起滾了下去。
跌下去後,張靖還能走,她慢慢站起來,看丁瑞山還在動,就把腳踏車牽起來,往他身上一丟。她怕丁瑞山又過來找她,找了一顆手掌大的石頭握在手上,準備他過來時要K他。

駿書和爺爺奶奶、張靖全家、丁蓋全家、還有一堆義憤填膺的鄰居,一大群人把派出所給塞爆了。丁瑞山的豬腦袋和倒楣的額頭,都快被鄰居給戳出幾個窟窿了。

最後因為這是刑事案件,等於是性侵未遂,丁瑞山那時未滿十八歲,不知有沒有去坐牢?

後續就沒人知道,因為丁蓋米店很快就搬走了,另一個鄰居頂去做了,也是米店。


「那時妳十四歲,妳就不怕摔下去會死掉嗎?不過,妳那時也一身是傷了。」

駿書那時在派出所看張靖臉色慘白,額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,手抖著,問她哪裏痛?才發現她褲管膝蓋的地方破掉了,幫她把褲管捲起來,駿書吸了一口氣才沒昏倒,膝蓋皮掀掉了一層,還掛在那兒,這時警察才又趕忙把張靖送到醫院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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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張靖的魚塭事件日記簿】:第一天

早上發生魚塭事件,事後回想,沒有摔成殘廢或大花臉,其實還挺幸運的。

摔下去的過程完全沒有記憶,又好像小一的那場車禍一樣,在最痛苦的瞬間,自動關閉了所有的知覺,直到恢復意識時已在乾涸的魚塭底下。
然而,我最不安的是:我發現,當駿書跳下來時,我心裏馬上覺得無限地酸楚,甚至剛才被自己遺忘的,該有的驚慌害怕也都一起湧現。
是依賴讓人變得軟弱、加深痛苦,我一定要戒掉對駿書的依賴。

 

晚上九點,駿書跑到厨房找我,我正在洗碗,他站在旁邊等我,我問他:「有什麼事嗎?」

他說:「妳腳受傷了,等一下我揹妳去二樓,從我家那邊上去。」

我說:「不用啦,等一下我會慢慢爬上去,謝謝你。」

他說:「妳整個膝蓋的皮都被醫生剪掉了,根本不能彎,怎麼爬?拜託啦,我揹妳,等妳腳好了,我就不會來吵妳了。」

他竟然用了『拜託』這兩個字。
今天我試著坐下來,不小心彎到膝蓋,就算一直有在吃醫生開的消炎止痛藥,還是痛得快昏倒。後來整個晚上就都是站著,我知道他所言不虛,我恐怕很難可以自己爬得上去。短短的一層樓樓梯,竟如天塹難逾。

他搬了一張小板凳到我面前,我說:「我不要坐。」
他說:「不是給妳坐的,妳試看看有沒有辦法站到這板凳上?」我知道他的意思,我現在只能靠單腳跳,如何能跳得到二樓?而且還挺危險的。爸爸腳不方便,平常幾乎不上二樓,媽更不可能揹我,弟弟妹妹太小
「張靖,小學時候也常揹妳啊,妳受傷了,不要想太多,揹妳一下就上去了,妳弟弟妹妹還在等妳呢。」

他的眼神好温柔,我知道他對我總是多了幾分耐心,明明是要幫我,我應該要感激他,結果我却弄得好像施捨恩惠給他一樣。

我沒講話,他還是等我,一會兒我整理好了厨房,他說:「妳要上去了,對吧?」然後他蹲在我面前,我看著他的後腦杓發呆,不知道該怎麼辦?他蹲著往後退二步,然後他右手環著我的右腳,左手環著我的腰,吩咐我二手抓著他肩膀,不然可能會往後仰掉下去。因為我受傷的左腳得斜四十五度角筆直伸出去,傷口才不會磨擦到,所以他很難使力,然後他就用這個怪異的姿勢揹著我,從厨房繞出去,經過我家大門,到他家,他爺爺奶奶早睡習慣了,現在都睡了。

這時的他大約高了我二十公分。我也比他輕很多,問題是要揹著一隻腳斜岔出去的怪物上樓梯而不撞到怪物的腳,這難度是很高的,他終究沒撞到我,但走得很慢。

到了他家露台,我發現他在矮牆二邊都已放好了椅子,他這邊爬上去,那邊爬下來,到家裏大通舖,把我輕輕地放下來。他轉過來,我這才看到他額頭上都是汗珠,我挺不好意思的,彷彿我很重似的。沒想到他也看出來我在想什麼?
他說:「我是怕踫到妳,緊張的,並不是因為妳很重,妳很輕的。」

我跟他說:「謝謝。」他說:「明天早上我再來揹妳下去,再載妳去上學。」

「啊,不用麻煩了。」我說。

他說:「妳這樣下樓更危險,而且妳爸爸媽媽那時都還沒起床啊,妳這樣怎麼走那麼遠?更沒辦法騎腳踏車。」

我還沒想出來要怎麼拒絶他,他就說:「妳休息了,明天還要早起。」

他就從矮牆上蹦回去了。

今天才在說要戒掉對李駿書的依賴,沒想到不是我沒志氣,而是這位被依賴者,很盡責的在扮演被依賴的角色,不管不顧的。不管別人的眼光,不顧我的尷尬和拒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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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張靖的魚塭事件日記簿】:第七天---小溪邊

這些天早上,駿書都先來把我揹到樓下,然後我煮稀飯,他去幫我買好家裏早餐要吃的醬菜,再帶我去上學,已經六天了,爸媽、老師、同學也全都知道了,包括駿書的爺爺、奶奶

在第二天放學時,他就帶我到醫院請醫生給我上個板子固定,以免我不小心彎到,傷口爆開。
爸爸媽媽仍忙著做生意,弟弟妹妹也一樣頑皮和上學,我受傷這件事,只影響了我和駿書,是駿書陪著我,他照顧我,也照顧我的傷口。

駿書長得高大,現在的他已是一個中等身材,成年男子的身量。他的臂膀也十分有力,而且他好像愈揹愈順手,簡直如履平地一般。他本來就體育好,孔武有力。現在抓到竅門,更是如虎添翼。我好像沒有多跌幾次,就會對不起他這些日子來練就的這門絶活兒似的。


今天晚上,他把我從厨房揹出去後,沒有直接上二樓。

我說:「去哪兒?」
他說:「妳弟弟妹妹都睡熟了,我揹妳去走走,反正明天不用上學,妳可以晚點起床。」

他揹著我沿著小溪走,我不曾這麼晚到溪邊,這時候通常我是在陪弟弟妹妹睡覺,要不就是看他們功課,催他們睡覺。倒是駿書,通常這時候他爺爺奶奶都睡了,這就是他的自由活動時間。

今天放學時,他帶我去換藥,我看到紗布打開時,他看一眼我的傷口,皺著眉把臉轉過去。

我想傷口應該很噁心可怕吧,看他那表情。至於我自己呢,我是完全不敢看的。
他好像有話要跟我,但他一直沒說,後來他說:「我唱歌給你聽好了。」
我說:「好」,駿書的歌聲可是十分動聽的,就像他講話的聲音一樣好聽。
他問我:「要聽什麼?」
我很大方的說:「隨便你唱。」

他就這樣揹著我沿溪邊走,還唱歌給我聽,讓我想到一個畫面:少婦揹著她的娃娃走來走去,為她的娃娃唱搖籃曲,哄她的孩子睡覺!想來不覺莞爾。我慢慢把臉貼到他背上,耳朵傳來他胸腔的振動,是因為唱歌也是因為走路,那聲音讓我好安心。我心裏知道總是有一個人,時刻關心著我,總是把我的每件事看得無比重要。那個人不是我爸爸更不是我媽媽,而是這個男孩子。

等我發現的時候,他可能也發現了,我把他的T恤哭濕了一大片。他停下來叫我的名字,我裝做睡著了,沒有回答他,他後來繼續唱歌繼續走,而我就真的睡著了。他走到什麼時候把我送回去我都不知道,我只記得最後看到他的微捲短髮,連著一輪明月,襯著他的臉如此温柔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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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張靖的魚塭事件日記簿】:第十天---今天我在家


昨天導師上國文課時說:「班長張靖最近發生一件事,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跟大家談一談?」

我說:「我不願意,我不想談,至少現在不想。」
老師說:「沒關係,可是明天學校有安排一個座談會,妳要參加嗎?主要就是討論同學的安全問題。」我問老師:「可以不去嗎?」
老師說:「妳要不要再想想。」然後老師又說:「因為目前都是李駿書在負責接送,學校建議班上同學輪流照顧張靖同學。」

 

我今天就請假了,我不想去學校,我不想人家問我這些問題。我更不想被輪流照顧。

我整天都待在樓上,爸爸媽媽沒發現,我要駿書幫我請假,反正我受傷大家都知道的,我就請了病假,駿書問我要請幾天?我說我不知道,我只是不想去。

 

早上駿書幫我買完醬菜回來後,我也煮好稀飯,煎好荷包蛋,他又把我揹上來,然後他就去上課了。我忘了吃早餐。媽媽和爸爸不知樓上有人,我就一個人在樓上看書。

 

中午的時候,駿書翻過矮牆,把一個便當放在我桌上。便當是熱的,那是他奶奶幫他帶的便當,他在學校蒸好拿回來給我吃。
我說:「那你呢?」
他說,他去合作社吃就好了。我好餓,老實不客氣的給吃了一半,他的便當真的好大一個。名符其實一個『大便當』。
他說:「你真的吃不下了嗎?」
我說:「對,剩的我晚餐吃好了。」
他說:「放到晚上就壞了,晚餐再給妳帶。」然後他就把便當接過去,風捲殘雲般給吃了個底朝天。「便當盒給妳沖一下。」然後他匆匆忙忙就走了,他還要趕回去午睡。

我真儍眼,因為我本來打算要留一半晚上吃,所以,那便當裏不管是菜、肉片、豆皮、魯蛋,每樣都做了我的齒模,我都咬一半,他就這樣連牙印子一起吞下肚。他是一向都不在意還是怎的?我開始細細回想,他真的很不在意吃我吃過的東西,從小到大。但我不曾看到他吃別人吃過的東西,不管是弟弟妹妹還是同學,只是我從來沒認真去想過這件事。

 

因為最近我沒辦法去買菜煮飯,所以爸爸都去買便當回來吃,下午撞球間就開門營業了。他和媽媽也要開始忙了,可是爸爸最近不知在忙什麼?每次傍晚一到就不見人影,留媽媽一個人顧店。媽媽已經快氣炸了,我感覺山雨欲來風滿樓。

因為爸爸有交待,開店的時間我不能在店內出現,來撞球的阿兵哥太多,他不想惹麻煩。之前有發生過阿兵哥來糾纏我的事,那時我才小六。所以現在只要一開店我就得儘量留在樓上,當然更不可能幫忙顧店。很想跟老爸說叫他不要再亂跑了,如果媽媽又遷怒我,我最近可經不起打了,其實身上很多淤傷和挫傷,在第二天、第三天都浮出來,只是我不想再去看醫生了。

 

奇怪,今天駿書好晚回來,都七點他還不回家。
快八點了,看他匆匆跑過來,拿了一碗炒麵,又是好大一碗,
我說:「這麼大碗我吃不完。」
他說:「沒關係,你吃多少算多少?其它我再吃。」吃我吃剩的東西對他來說彷彿是天經地義似的。而我很確定,我沒有吃過他吃剩的東西,因為他都讓我先吃。我把麵先分出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,我吃了三分之一。他不知在想什麼?我吃完他接過去吃,吃完他告訴我,等弟弟妹妹睡了叫他一下,有事跟我說。

 

今天二個小傢伙太晚上來了,功課寫到快十一點才寫完,所幸很快就睡著了,因為他們也累昏了。我把燈關了,駿書就跑過來了,他扶著我靠著牆邊把腿伸直坐下,他坐我旁邊。

 

「今天下午三點的時候我去開座談會了。」他說。

「啊,你?」我像金魚一樣歙張著嘴巴,他看著笑出來了。

「對啊,我跟老師說,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有去現場,警察在問話的時候我也在旁邊,丁瑞山我也從小認識,張靖更熟,所以我去說明最合適。」

「老師大概想妳也沒去,我有去總比沒半個人去好吧,至少整個事情我清楚。」

「然後呢?」

「就開到七點半。下課時間到以後,有些同學回家了,有些還留下來,還有二、三位老師。一起討論到七點半。」

「到底座談會的主題是什麼?」

「主要是鎮上沒發生過這種事,老師和學校都很緊張,對了,王老師家魚塭旁的那個破屋,學校請王老師看是不是能把它拆了?」

「啊,這跟小屋沒關係。」

「不過那小屋留著也沒用,颱風來也很危險。再說很多小朋友都會跑進去玩,若有人在裏面出什麼事也沒人知道。所以王老師馬上同意拆了。」

「那你的座談會後來還講什麼?」我問他。

「變成我的座談會了?主要是老師們覺得應該以自己的生命安全做第一考量。」

「最後的結論是:老師說再來要教導男同學,要尊重別人,尤其是尊重女同學。要女同學保護自己。大致就這樣。」

「還有什麼輪流照顧的事呢?」

「嗯,我說張靖雖然瘦,可大約也有三十七公斤,要揹著她上下樓梯,而且要走很慢,還要同時顧到二人的安全,也不是那麼簡單,我當場請一個說也要照顧妳的男同學,揹看看另一個跟妳差不多重的女同學。」

「結果呢?」

「女同學不願意給他揹。所以老師就說算了,老師問我,我這樣會不會太累?」

「你怎麼回答?」『張靖,我願意揹妳一輩子。』(這句話是很多年以後,我拿這日記給駿書看,駿書加的,他說那時他心裏對我講了這句話,但當時沒辦法說出口。)

我回答說:「不會啦,我田徑隊的,這樣還不到二個大沙包。」

「你竟然把我比做沙包?」
「最後我請大家不要再一直追問妳這件事,妳不會想去回想還是談論。」我知道了,駿書去參加座談會,幫我打通關,讓我回去上課時,不用再面對這些煩人的問題。駿書,謝謝你。

「老師說要妳身體好一點就回去上課。」

「駿書,你還很多沒說對不對?」

「差不多了啊。」

「我在廁所的時候,有聽到老師們在討論,有個老師說這樣太激烈了,不是好的示範。還有人說,也許可以跳車不用跳到魚塭裏。還有一個老師說,根本不應該坐人家的腳踏車。

為什麼要被檢討的是我?我就是想跳車,但路那麼窄,一下來就到魚塭裏了,我的傷都在背、膝、手肘,可見我跌下去之前有彎著膝蓋,抱著頭,我也有保護自己。我本來也不想坐他腳踏車的,我也很後悔,什麼太激烈呢?難道要我被他欺負,才算好的示範嗎?我死也不要。」

「好好好,我知道。」他彎著膝蓋,我伏在他膝蓋上,他環著我,臉貼在我背上,輕輕拍著我。

「我不想要提到這個人,不想要回想他講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話,不想要想到這件事。」我叨叨絮絮的唸著,眼淚撲簌簌地滾下來。

跟李駿書在一起,我總有說不完的小心眼、幼稚、任性和軟弱,因為在我心裏,我知道他總是讓著我,他總是包容我。我要使性子的時候,我脆弱的時候,他會知道我沒有辦法一直都穿著堅強、成熟、懂事的盔甲。在他面前,我可以不是最理智的,可以不是講道理的,我不用把我最好的一面擺在他面前,我只知道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,我可以把我的傷心、難過、委屈都倒給他,他都會懂得,他都會心疼我,和我一樣難過。


他說:「那就不要想了,我們也不要再提了,不哭了。」他擁著我,拍著我的背,聲音很温柔。

過半晌,他問我:「張靖,妳身上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傷?」

我沒講話。
他說:「妳可不可以給我看看妳的背?」

「不行。」我馬上說。

「那看一下妳的二隻手臂好了,可以嗎?」

「不要。」

「那我看一下妳脖子好了。」

不給他看也不行了,他已經看到了。因為脖子後面總是很痛,我自己用鏡子照過一次,靠近右邊肩膀的地方,刮破了一條約三公分長的口子,挺深的。

他的手在那傷口旁輕輕地撫著。
「結痂了嗎?」我問。

「化膿了,明天去看醫生。」他的聲音有點沙啞。

「我不想去。」真的不想再去醫院折騰了。

「我不知道妳身上還有哪些地方化膿?傷口一開始就沒清理,這怎麼行?乾掉的魚塭邊上的土,經年累月地曬,都變成利刃和毒藥了,妳受傷怎麼能不講也不去管它呢?要快看看能怎麼補救?

明天妳乖乖去看醫生,看完我帶妳去台南買書,好不好?」我發現他這陣子都沒有大小聲說話。而且常是温柔又憂傷,駿書,難道你為我心痛嗎?

我沒有再講話。

那時也好晚了,我想睡了,但我還想趴一下,他拍著我的背,好舒服。難怪常看到年輕的媽媽拍嬰兒。

「李駿書,你下輩子做我媽媽好不好?」我好希望有一個温柔的媽媽,我想他要是做我媽媽,一定會對我很好。沒想到

「我不要做你媽媽。」他馬上拒絶我。哼,不要就不要。

「李駿書,你一定要跟他們說,」我打了個好大哈欠,閉起眼睛,挪了個舒服的姿勢。

「說什麼?張靖,」我聽到他的聲音充滿笑意,一定是我打哈欠嘴張太大了

「說我不要被輪流照顧,我只要你。」『照顧我』三個字好像來不及說出來,我就睡著了。睡在李駿書他硬不隆咚的,像二顆大饅頭一樣的膝蓋上。

 

過一會兒,好像有什麼吵到我,說不出來是什麼?脖子後面正中央,有什麼熱熱軟軟濕濕的東西貼在上面,好像二隻蛞蝓爬到頸子上。怪怪的,有點癢,有點不舒服,我轉了一下頭,換一邊再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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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張靖的魚塭事件日記簿】:第十一天---今天我還請假

早上去看醫生,然後去台南買書。回家後家裏正上演全本鐵公雞,老爸終於東窗事發了。


其實有點慘,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和淤血一大堆,化膿的,大約有八個地方,比較嚴重的有脖子上那個,還有左邊腰側,其他手肘上也有,背也有。護士幫我上的藥,她一直嘖嘖嘖個不停,幫我揭了皮,擠了膿,清洗傷口再上藥。膝蓋也一併換藥,她大概也很奇怪我怎麼都沒哭?醫生又開了口服的藥。

這次駿書帶我來看的醫生,是幫我和駿書接生的婦產科吳醫師,在派出所的時候,警察把我送去派出所旁邊的診所,不是吳醫生看的。
他說:「妹妹,妳很厲害哦,都沒哭。妳怎麼不早來看呢?到時留疤就來不及了。」

我說:「我不是妹妹了,我已經十四歲了。」
他和駿書都在笑,本來就是啊,叫妹妹好像我還讀幼稚園似的。

吳醫師說:「我已經也五十四歲了,叫妳妹妹沒錯啊。我是要跟妳說,妳知道妳長得比人家漂亮嗎?」

「沒有人這麼說過啊,最多就說:妹妹妳長得好可愛。」他們又在笑,這麼愛笑。

「妳慢慢長大了,以後要學著保護自己,寧可把別人當壞人,也不要輕易相信別人,知道嗎?」
原來大家都知道這件事了。可是這樣,那誰是可以相信的?難道全都不可以相信嗎?我心裏覺得有點惶恐,難道像駿書也不能相信嗎?如果連駿書也不能相信。不會的,我相信駿書會一直保護我,永遠不會傷害我。

我可能有看了駿書一眼,吳醫師說:「駿書可以相信。」

吳醫師又說:「要不妳可以這樣,就是平常不要一個人到處去,我們這附近很多陌生人來來去去,妳要去哪裏,可以要妳弟弟或駿書陪妳。」我聽得出來吳醫師很關心我。
我跟他說:「好,我想想看。」
吳醫師又說了:「妳這全身的傷是又跌、又撞、又滾弄出來的,大部份都可以痊癒,但是妳這膝蓋整張皮都不見了,我比較擔心這裏,如果沒長好,可能會留下碗口大的疤,很難看的,到時候妳就不能穿到膝蓋的裙子了,要不然就是要做手術,反正會很麻煩的。妳一定要注意,常來給我看。若有需要就要轉到皮膚科,到時我會看情形做判斷,知道嗎?」

最後,腳還是上了板子,吳醫師又借了我一支拐杖,要我隔二天就要來換藥。

 

今天駿書也是請假,他還要他爸爸的司機開車來帶我們去台南後火車站買書。

我說:「你爸爸今天不用車嗎?」
「他又出國了,他有交待司機,我若要用車就要來帶我。司機這幾天都閒閒沒事,沒關係。」
我今天也是煮了早飯才出門的,駿書有跟爸爸說要帶我去看醫生,老爸最近真的很反常,平時他一定會說他要帶我去,今天他竟然說:「好」,然後駿書又告訴爸說,他要帶我去台南買書,爸知道駿書常幫我買舊書,他也說好,而且心不在焉的,我真的很擔心他。

 

從嘉義開車到台南的路上,因為我腳不能彎,所以我就只能身體倚著駿書,把左腳抬到座位上打直。他讓我靠著,然後不知不覺地我竟然睡著了,一定是昨晚聊太晚了,記得我最後看駿書的手錶是三點,今天我是六點起床,駿書也是,難怪我好睏。
我醒來時,第一眼先看到駿書的下巴,我有點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?這不是家裏的大通舖,然而天黑了,我怎麼還在外面沒回家?然後我慢慢想起來,我和駿書要去台南買書,到了嗎?怎麼司機不見了?然後我發現,我本來是倚著駿書的,現在却是他將我整個抱在懷裏,我身上蓋條毯子,他抱著我,下巴頂著我額頭。

我不知該怎麼辦?不敢亂動。但我想知道駿書到底是醒著的還是睡著?我輕輕抬一下頭,我看到駿書低頭看著我,嚇我一跳,我想坐起來,他又把我抱緊了些。
他說:「不要動,我們再坐一會兒,司機去買東西,等他一下,他回來我們再繼續走。」

「妳餓嗎?」他問我,聲音裏有說不出的温柔。我從這份温柔裏聽到他有多疼我。那是一個很真切的感受,我也就沒有動,我搖搖頭。
「到台南怎麼開那麼久?從中午開到天黑。」我問。

「早就到了,因為有隻小豬睡得不醒人事,我就讓妳繼續睡,妳整整睡了七個小時了。」
「啊,那你就這樣抱著我七個小時嗎?那麼久嗎?」我很小聲地說,喉嚨發緊。

「對啊,我在等妳長大,等好久了。」他有點答非所問,我隱約明白他在講什麼?但我不想弄得太清楚,我才十四歲,你得繼續等我。
我知道他在親我的頭髮,然後他親一下我的額頭、臉頰。我把臉埋在他胸前。他的心也跳得很快,我把食指按在他心上,
『駿書,你的好我都知道,等我長大,我要嫁給你。』這樣,你聽得到我的心嗎?

「我知道,張靖,我等妳,等妳長大嫁給我。」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。

 

駿書的奶奶喜歡吃台南的土魠魚羹,爺爺喜歡米糕,他還請司機買了很多台南的名產,粽子、肉圓、生意麵團等。最近我家沒正式開伙,他買給我,他不收錢,我就都沒拿,結果變成他每天熱好拿來給我吃。
那天,書也挑了幾大箱,他說算他買的,都堆在他房間,每次我看完他幫我換一批,書到底要算他的還是我的?他都一直說是我的書,可我從來沒付過一本書的錢。我要把書錢給他,他就說書都在他家,為什麼我要付錢?他就這樣寵著我,我很怕我終於有一天再也離不開他。
因為是舊書,論斤買的,其實不貴,我若跟爸要書錢,爸都會給我還會多給,若跟媽媽要,她不但不會給還會駡我: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什麼?
快到嘉義時,他說:「剛才有請司機打電話給奶奶,說我們會比較晚到家,要奶奶跟妳爸講一下,結果,奶奶說妳家爸爸媽媽在吵架。等一下回去,我先帶妳去二樓,妳先不要留在樓下。」
我說:「好。」我想他怕我被我媽媽的颱風尾巴掃到,殃及我這隻滿身是傷的,已經倒楣到不行的池魚,不,應該是紅燒魚吧。

 

車子經過我家大門時,我看到駿書所謂的吵架,那已是滿目瘡痍,車直接停在駿書家門口,他先把我揹上樓,待在他房裏,然後他和司機把書搬上來。

駿書的爺爺奶奶都不在家,本來二個老人家這時都該睡了的,可是隔壁太大聲了,他們睡不著就到隔壁去觀戰了,我覺得好丟臉啊,我的家是這模樣,我怎有快樂的權利?

 

最後結束是因為爸爸把媽媽的肋骨打斷了,好像也有打到頭,媽媽送醫院了,我想去醫院看媽媽,駿書說他去看,然後他先揹我回家洗澡,他說他回家熱一下吃的,等他去醫院回來再來帶我過去吃,吃完還要吃藥。吃藥?這件事早被我忘到西伯利亞去了。

他回來的時候把弟弟妹妹也帶回來了,我要他們洗澡睡覺,他們睡了,我關了燈,駿書又跑過來,我等著他揹我,結果他一蹲就把我抱起來,實在好窘啊,我都不敢看他。

 

上國中後我就沒來過駿書的房間了,小學時都二邊跑來跑去的。他的房間都換新傢俱了。新的彈簧床,沙發,書桌,房間也重新粉刷過,駿書爺爺非常疼他,什麼都給他最好的。我有點侷促,一直站著。

他要我到沙發去坐,幫我把腳搬到沙發上,他說他吃過了,他幫我熱了肉圓和粽子,他見我愁眉不展,問我怎麼了?
「我怎可能吃得完呢?」那顆超級大的粽子,裏面不知包了什麼?
「不知妳要吃什麼,都熱,妳吃剩的我再吃。」駿書說。

我吃了肉圓,把粽子留給他,他吃完把碗收走了。然後他推來一碗可愛的『蛋湯』,應該是他想給我一碗湯,可是他不會打蛋花,所以他把水煮滾,把蛋也丟進去煮開。
也許有一天,我會吃遍山珍海味,可是我一定不會忘記這一碗他為我特製的,無油無味的蛋湯,我照例留了一半給他。
他看我喝湯一直面帶微笑,以為是無敵美味,結果他揪著眉頭喝了幾口就不喝了,我把湯拿來再喝完,把他咬過的蛋也吃完。他坐在我面前,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。

 

過一會兒,他餵我吃藥,吃完藥,他坐我旁邊,環著我,讓我靠著他,就像剛在車上那樣,可是我不太願意,其實我此刻心情沈重無比。

「妳靠著我比較不累,我跟妳講妳爸爸媽媽今天吵什麼?妳要有個心理準備。」我看著他,到底還有什麼在黑暗中等著我?
我最後還是靠著他,他低頭靠著我的臉。

「李駿書,你要刮鬍子。」我抗議,他的鬍荏剌得我臉疼。
「好啦,好啦,等一下就去刮。聽我說,妳爸啊,幹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買賣。」

「剛才奶奶說,今天妳爸爸傍晚出門後,妳媽就把店關起來,然後偷偷跟蹤妳爸爸。結果發現你爸到一個養雞場。」

「蛤,養雞場,為什麼?」
「妳爸和一個年輕人一起出錢跟人家頂了這個養雞場。」

「我爸哪來的錢?」

「這就是問題所在了,他把妳媽媽的儲蓄,聽說二十幾萬都偷偷拿去用了,還不够,又跟人借了些。所以妳媽媽就抓狂了。她所有的積蓄都沒有了。」
我真是無言。這時我還不曉得,真正等在黑暗裏的那位根本還沒出手。

「不過往好的方面想,妳爸現在有個事業在經營,他也很認真想好好做,至少不是拿去賭博還是亂花。」駿書還真樂觀。

「我媽媽傷得嚴重嗎?」

「聽說妳媽媽先用撞球的球丟妳爸,丟到妳爸爸的頭,妳爸就衝過去打妳媽。妳媽現在肋骨斷了二根,她說頭暈,所以要留一個晚上觀察看看,若沒問題明天就可以回家了。但醫生有交待,她肋骨斷了要好一陣子不能用力,所以我想她短時間不能再打妳了。」

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?二人沈默很久。我只感覺駿書又把我抱緊些。

他說:「張靖,不要擔心,妳還有我呢。」
「你原來是可以無憂無慮的。」我說。

駿書,我沒辦法跟你說,我覺得很自卑。另一方面,我也有我的自尊心,我不願成為你的負擔。我更不願意面對你的家人時,總是愁苦困頓。所謂家醜不可外揚,可是我家家醜總是像衣服一樣,一件一件晾在大家眼前,你體會不到我的難堪和無奈。

「駿書,我們明天就回去上課好嗎?」

「好。」

「張靖,妳要答應我一件事,」我聽著,沒出聲。

「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,妳都不可以離開我。」駿書,我也想這樣,但我辦不到,我連自己明天會怎樣我都不知道,如何給你承諾?我沈默不語。

「張靖,我知道妳現在還不屬於我,但我請妳一定要把我們的未來放在妳心裏,不要隨意放棄,不管環境再怎麼惡劣,妳一定要相信,我都會陪妳一起走。」駿書一個字一個字地說,彷彿要我把這些字都刻在腦子裏。

 

你願意陪我,我却不願意拖累你。

怎麼辦?你不但得等我長大,還要等我渡過風風雨雨。

 

「駿書,我累了,我想睡了。」

「今天妳在這裏陪我好嗎?床給妳睡,我睡沙發。」他說完,我瞅著他。
「我房門鎖起來,爺爺奶奶不會上來,妳爸爸媽媽今天在醫院,不會回來,妳弟弟妹妹也睡熟了。」
他講這麼多就是要跟我說很安全的,不會有人知道。這就好像大野狼跟小紅帽說:你跟我在這裏是很安全的,因為妳要是有事都不會有人來救妳,因為沒人知道妳在這裏!

「妳笑了,妳同意了,妳記得嗎?以前小時候,常常妳家三個溜到我這兒來玩,玩太累了,就全睡在我這兒,那時我這兒也是大通舖,橫的直的亂睡一通。可是妳都不知道,我最喜歡看妳睡覺的樣子。嘴還嘟著,像個小大人一樣,睫毛好長好美,我叫妳名字,妳還會回答,可是根本沒有醒。我撥妳頭髮,妳還說:『李駿書不要吵我。』然後把我的手拉去藏在妳臉頰下,又繼續睡。真的好可愛。」

我好睏,已經快不行了,長舌男還嘮嘮叨叨著,我根本不知道他後來講了些什麼?他都不用唱催眠曲,他只要講話我就很有睡意了。我最後終於不支,應該是他把我抱上床去睡。

我睡覺半夜都會口渴要喝水,那天夜裏我睡得迷迷糊糊,還以為在家,就要走下來拿水喝,誰知右腳一伸下去,不曉得踩到什麼軟綿綿的東西,那東西還慘叫一聲,把我嚇一大跳,怕是什麼大老鼠什麼的,馬上縮回床上拉被子蓋著頭,水也不喝了,很渴的又睡了。

「李駿書,我昨天晚上要下來喝水,好像踩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,還有聽到叫聲,你房間有老鼠嗎?」

「軟綿綿?」他跟呆子一樣重複我的話,我看他表情很奇怪

「難道我是踩到你嗎?踩到哪裏?肚子嗎?我記得踩得不輕?你還痛嗎?」天哪,那一腳若真的踩到肚子,只怕要把他的肚皮踩得貼到脊樑骨上了。

「沒沒沒。」他搖著手連聲說。

「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,我還以為在我家?還痛嗎?我看看。」

「沒沒事,妳不要看,啊」他把我手撥開,彎著腰,捂著肚子,紅著臉,逃走了

紅著臉?!李駿書吔,他是號稱全校臉皮最厚的人,我竟然看到他臉紅了。

有段時間他老是考全校最後一名,還因為成績太爛,被取消做幹部的資格,他都不在意了。對了,我這次要來看看他到底為什麼有這麼大能耐會老是考最後一名,我以前仔細想過,要考班上最後一名也許不難,可是要考全校最後一名也是要有點程度加故意才有可能,因為你要是不小心多寫對一題,可能就會失去此一殊榮。而他竟然蟬連二個學期,以前老師說過看到全校第一和全校倒數第一走在一起,又看起來很順眼,倒真奇怪。

我覺得李駿書的眼睛透著無比的聰穎靈氣,好像裏面住著什麼精靈一樣,無論如何他不可能是個笨的人。

晚上他帶我去吳醫生那裏換藥時,路上我跟他達成協議,每天弟弟妹妹睡了我就來陪他複習功課。然後他提了一個條件,他說他若考全校前三名,我就要陪他一個晚上,我差點沒給他一巴掌,他說他還沒說完,像昨天晚上一樣我睡床上他睡床下。他果然昨天睡床下,那我肯定踩到的是他了,他說他把沙發很厚的長條坐墊拆下來,舖在床邊地上,很好睡的。這就是他所謂的睡沙發。

我勉強同意了。不過我心裏實在沒想到這件事會來得這麼快。

我每天晚上會幫弟弟妹妹看功課,然後讓他們洗澡上床睡覺,駿書會自己先看書,等我去再討論。就這樣他在第二次段考時竟然考了第二名,是全校第二哦,比我這個全校第一差不到十分。老師校長的眼鏡都不曉得跌破幾支了。
這次學校真的為他開了一個座談會,分享他的讀書心得,反而我這個第一名變得一文不值。他的座談會我也有參加,我記得他說要謝謝我幫他複習功課。然後他說讀書還是要有興趣或是一個很強的誘因。他是因為和人有約定,若考到全校前三名可以得到一個獎品,所以他有了動力才會認真讀。同學問是什麼獎品,他說他不方便說,不過是家裏的人答應要給的。所有人都以為是他爺爺奶奶要給的,其實他爺爺奶奶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吧。我則是給嚇得頭昏腦脹,若他講出來這件事,我看我只能選看是要從忠、孝、仁、愛、信、義、和、平哪一棟樓跳下來了。

還好,算他還沒笨得這麼沒有形狀。


那天白天他一直看著我笑,我被他看得頭皮發麻。

當夜,他在床頭幫我準備了一杯白開水,然後他把沙發整個推到床邊連著床。
這是很怪的感覺,我轉頭就看到他,好像他跟我睡同一個床,我覺得有點上當了。

後來他看我很不自在,他把我手拉過去,把嘴唇印在我的手掌心很久很久。
然後他說:「我沒有要做什麼壞事,我只是很喜歡看到妳,喜歡看妳睡著的樣子。尤其是只有我們二個在一起,好像妳是我的,我只是喜歡這樣的感覺。」

於是,那天晚上他就多了一個福利,就是整晚拉著我的手,害我沒辦法翻身,整個晚上睡同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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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像我是一條美麗的分隔線 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【張靖的日記:養雞場風雲】我一定要用微笑面對一切,把憂慮和悲傷碾成齏粉,不留分毫。

這段時間這麼平靜,是因為家裏發生奇怪的變化。

本來那天媽媽從醫院回來時,我很擔心他們會繼續吵鬧,結果他們竟是手牽著手回來的。後來我想應該是爸爸在醫院跟媽媽談過了,既然錢都丟進去了就好好做,爸也不是拿去賭博還是花天酒地,他也是想改善家裏的情況,撞球間的生意說來雖然不錯,但也儘限假日,平時很清淡,平均下來,其實賺不了什麼錢。如果養雞場能做得起來,也是一個很好的事業。
所以張家夫婦倆少見的演出大和解戲碼,也算造福了鄰里,鄉長就差沒來頒獎狀了。

他們每天一早起來去養雞場,到很晚才回來,回來的時候常二人身上都是飼料,還有雞屎味,可是我們都很快樂。

家裏弟妹都我在帶,煮飯洗衣所有家事都我包了,如果一直都能這樣不知有多好?如果養雞場能順利不知有多好?

我在上板子一個月後也拆掉板子了,傷口長出淡粉紅色的皮,吳醫師看了很高興,他說這樣應該不會留疤了。身上其它地方的傷口也早就好得差不多了,我心裏知道這全都要感謝駿書,不是他,我不可能復原得這麼好。時間一到他就拽著我去看吳醫師,時間到就拿藥和水給我,若是在家就會直接餵我吃藥,在學校不肯給他餵,他就幫我準備讓我自己吃。他揹著我到處去,一點也沒在意別人的眼光,能做的他都幫我做了。

這段時間也是我和駿書最接近的時間,自上國中以來,我刻意疏遠他,我告訴自己是因為家裏的狀況,其實還有就是我常會對他生氣,不知為什麼?他也不知道,我也不願意多想。

但這段時間我受傷了,我才發現他對我的好。我發現他這麼關心我,被照顧和被捧在手心裏的感覺、共同規劃未來、他給我的温暖和支持,都讓我好快樂。

板子拆了,當然也不需要他再揹我了。但現在只要是二個人的時候,他總是會抱著我。我好喜歡他從後面抱著我,在我耳邊告訴我,要我快點長大。
 

駿書的功課一直都維持的很好,總是在第二或第三,三上第一學期第一次段考前他來跟我約定,若他考贏我或跟我同分,他就不睡沙發,他也要上床來睡,但是他保證不會對我怎樣。我也發起狠來,我就不信我會一直被他追著趕。結果考出來我满分,我正在高興,沒想到老師宣布還有一個满分,我看到他充滿笑意的眼睛掃了我一眼,那眼神好陌生,我忽然生起氣來:李駿書,你都能考滿分,那你以前考最後一名是怎樣,扮豬吃老虎嗎?
那天在學校,他其實很温柔,但我都不看他也不理他。不過晚上到了,我還是從容就義,他正想爬上床來,忽然被人擠了一下,他一臉看到鬼的表情,看著我那黃頭髮的小妹,這時門口又閃進來一隻笑咪咪的短髮小鬼,他就被擠跌到床下去了。

二個小鬼好高興,沒睡過彈簧床的他們,在床上滾來滾去,直到精疲力竭才睡去。黑暗中聽到窸窸嗦嗦的聲音,原來他把老弟抱到沙發上,當然沙發又移來靠著床,他又把老妹移到床側,然後他自己睡在中間,他轉身向我,把我圏在懷裏,低聲說:「妳不守信用。」我說:「你這不是上來了嗎?」他笑著親了我額頭一下,又抬起我的下巴,俯下頭來,我怕他吻我。我輕輕地親一下他的下巴,身子一縮,把頭埋在他胸前。

那天早上我很早醒,他們都還在睡,臨走前,我把老弟塞到他懷裏。我看他把老弟抱個死緊,老弟還扭來扭去,掙扎了幾下才不動。我抱走老妹,一路忍笑到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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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結果那天早上你有沒有非禮我老弟?」張靖事後問他。
「還說,當然---沒有,我正想親,忽然聞到一股臭男生的味道。」李駿書鬱悶的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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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李駿書還是比賽著成績,有一天他跟我說:我們應該在更高的地方較量。我問他怎麼比?他說他想想。

最近爸爸媽媽回來的更晚了,回來後,常聽他們又有爭執,但沒有像以前那樣唯恐天下不知的大聲嚷嚷,這樣過了幾天,終於有一天,他們在爭吵過後,又大打出手,這次沒驚動太多人,我從樓上奔下來,看爸又揪著媽媽的頭髮,又要一拳揮過去,我趕忙大叫:「不要。」媽媽的肋骨前二個月剛斷過,根本不知長好了沒?哪受得了再吃拳頭?
爸爸終於放手,媽媽坐在地上哭,我聽他們一面駡,一面責怪對方,我聽得額汗涔涔,我彷彿看到這陣子平靜的接近幸福的生活,又一瞬間在我面前崩塌。
那一刻我心裏迴盪著駿書說的一句話:「張靖,不要擔心,妳還有我呢。」

「你原來是可以無憂無慮的。」我說。

 

養雞場最近發生很多怪事,先是有些雞不見了,合夥的小蔡說,他不知道。爸覺得很奇怪,他都發現了怎麼每天守夜的小蔡會沒有知覺?他找了個白天和媽媽把雞點一遍,發現足足少了一千隻以上,於是前二天他們決定晚上去監視,看他是否盜賣雞隻?然後,爸媽發現小蔡不只盜賣雞隻,他和另一個男人還把倉庫裏的飼料一包一包裝到小貨車上帶走,爸爸因為腳不方便,媽媽又是個女人,估計一定打不過這二個人,所以他們就先回家了,誰知隔天到養雞場一看,所有的雞幾乎都被搬光了。

爸爸和媽媽就跑去管區報案,結果把小蔡留的資料交給警察,根本沒這個人,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小蔡留在那裏的杯子,拿去驗DNA,發現小蔡根本就是一個通緝犯,還有詐欺前科。

最糟的就是養雞場對外要買雞買飼料的付款支票,都是用爸爸的名字申請的,現在每天都有人要來請款。而爸早就把媽媽的存款都用完還不够,又向瓦斯行老闆借,最後他們找到原來養雞場主人,他說,那個小蔡和他談分期付款,只付過一期五萬元,還有三期十五萬都還沒付,他正想來找張老闆呢。最後,爸把支票存根拿來看,發現很多東西都開票去買,買超過很多,問廠商都說小蔡要他們半夜送來,送來以後應該是當晚都被搬走了,因為現場並沒有什麼多出來的貨物。

爸爸和媽媽現在每天都留在養雞場,他們怕若躲回家,廠商、債主會追到家裏來。

至於現在總共虧空多少?還算不出來,家裏的房子賣了也還差太多。

不過最後的決定是賣房子抵債,最短時間內搬家。

 

我覺得好不真實,像看電視劇一樣,怎麼光天化日會發生這種白畫搶劫的事?
不過,老爸,你也很神哦,別人怎麼設局你怎麼跳?虧你年紀還比人家大。

我一時只想到弟弟妹妹這麼小,怎麼辦?
這裏真的住不下去了嗎?若要搬走是不是要離開駿書了?

 

隔天我到學校遲到了,我看到駿書對我眨一下眼睛,他的眼睛裏有藏不住的快樂,老師看到我就把她剛才講的事再講一遍,我和駿書一樣都又考滿分了。難怪駿書說我們二個要在更高的地方較量,也許學校的試題太簡單也說不定。
其實,駿書,你早就輸了,是我改變了你,把你從最後一名拉到第一名,是我瞭解你,知道你的實力被掖著、藏著,不知道你以前為什麼可以這麼不在乎成績?但我知道你現在為什麼這麼在意。

你也不過是為了有一個晚上我們可以單獨相處,你可以擁著我,也讓我依偎著你睡一個晚上,你甚至都還沒吻過我呢,只因為我不肯,因為我要你等我長大些。其實,我享受被你期待著的感覺,你保護我、等待我,讓我覺得好幸福。而現在我還有時間讓你繼續等我嗎?

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,你一定也要好好讀書,這對你來說,一點都不難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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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張靖的日記】離別駿書16張靖15


爸爸媽媽這二天都在養雞場清點是否還有可用的東西,白天累,現在已睡了,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
弟弟妹妹睡後,我熄了燈走到駿書房間門口,他正在燈下看書。我看著他的側臉,他那專注時微蹙著眉的樣子,濃黑微捲的短髮,挺直的鼻樑,緊抿的唇。駿書,你再大一些,一定會更好看。那時我會在哪裏呢?

 

我走進去,剛一抬步,駿書就發現我了。

「妳怎麼了?」他伸手給我一個擁抱。

「妳覺得不好意思嗎?那我們去外面坐坐就好。」

「不是,我肚子有點痛,我到沙發坐一下。」我真的肚子痛著。
他給我一杯退了冰的葡萄汁。
「國曆過年了呢,我們又多一歲了。」我說,微笑的看著他。

「你幾歲才算長大,十五歲算嗎?」他問,我不語。

「妳肚子怎麼了?要不要我幫妳揉揉?還是要不要熱敷什麼的?」

「不用,駿書,我爸爸媽媽在樓下房間睡著,我們還是快關了燈吧,你還要看書嗎?」

「沒關係,我只是隨便看看。妳要睡了嗎?」

我點點頭,他往門外看一下,「等一下還會不會有閒雜人等跑來?」他笑著問。

「你想念這二個閒雜人等,我可以去把他們請來。」我說,他飛快鎖了門。

他關了燈,黑暗中,他也坐在沙發上,從背後環著我的腰,臉埋在我頭髮裏。他温暖的鼻息,吹在我的頸子上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挽著我到床上,幫我蓋了被子,我背向他,他就在被子裏抱著我。

「張靖,好像做夢一樣。」慘了,他的聲音太温柔了,我希望此時此刻,他能有正常版的語調和心情。

「駿書,你現在考六百分了,你會不會保持下去?」我問他,這個話題嚴肅些。

「不會,我正在想,看看有沒有辦法考到七百分,這樣看能不能有額外的福利。」他聲音裏漾滿笑意。

我轉過來看著他,「那你答應我,以後都不能考低於六百。」

「好。」
他雙手捧著我的臉,凝視著我。

「張靖,妳知不知道?在這樣柔和的燈光下,妳看起來好美。」

他略低頭,親我的額頭、眉毛,他幾乎吻遍我的臉。我閉起眼睛,他的吻彷如春風拂過,那樣輕柔又醉人,我的正常版心情,好似七月風中的蘆葦花,一絲一縷,輕飄飄地飛走了。
最後他停在唇角,他在二邊唇角來回地吻著,總是偷偷經過,輕輕觸到唇。一點點酥酥麻麻,觸電般的感覺。他發現我沒有躲開,他停了大約有一分鐘,好似在等我慎重考慮。在我要低頭時,他吻住我的唇。

他的唇吻在唇上,濕潤、柔軟、性感,他輕緩地吻著我,灼熱的氣息佔住我的呼吸,我感到暈眩,心不住地往下沈,身子變得綿軟沒有絲毫力氣。他纒綿地吸吮我的雙唇,他的唇藏著舌尖,撬開我的齒,他的舌尖壓上我的。我有一秒鐘的窒息,那一瞬間,理智像用魚線串起來的珍珠,線斷了,珍珠散落滿地,却沒有人想去撿拾。
這一刻,就這樣忘了理智,不要再掙扎,會不會這就是我們最後的單獨相聚了?此時推開最愛的你,會不會後悔一輩子?

他的臂膀緊箍著我,把我拉近,身體完全貼著他。我羞澀地察覺到他的反應,我想後退,他却翻身壓住我,他的舌尖探索到深處,這份緊緊糾纏的親密愛戀,好似要淹沒二人。

然後,他側身擁住我,輕吻在唇上,他温柔的說,「怎麼了,妳怕嗎?」

原來我流淚了。

 

他說:「這是我的初吻,我要把我的第一次都留給妳,妳好幸福啊。」他想逗我笑,他細細吻去我的眼淚。駿書我相信你會想把自己留給我,因為我也一樣。
我把臉貼在他胸口,駿書,你原是可以這樣快樂、無憂無慮的,你所有煩惱源頭就只是我。

「感覺一點都不像第一次呢。」我低聲說,他的吻讓人臉紅心跳,不自覺地想捱緊他。
「真的嗎?這是讚美我有天份嗎?」他說,我輕輕地點頭。

他又重新吻我,帶著年輕男人的侵略,霸道、糾纒。他野火燎原般的深情和慾望,讓我沈淪、掙扎。

駿書,我要給你少女的我,還是給你思念和回憶

 

我終究竟還沒有心理準備,實在沒辦法,我抓住了他的手,把他推開一些,背過身去,他從後面抱住我,額頭抵在我肩後。
「張靖,對不起。」第一次這麼親密,他失控了,他以為我難過這個。

我搖搖頭,眼淚滴在他手上。

「張靖,妳不要哭,對不起。」他把我扳過身來,抱著我。
駿書,我要離開你了,但我要告訴你原因,我不要用沈默、隱瞞、絶裾而去來傷你。我不要你胡亂猜測是因為你不够好我才會離開你。但我要怎樣讓你不難過,不要再擔心我,讓你可以好好的過你的日子?是否我就把情況講得輕微些,但如果你最後從別人口中聽到實情,你是不是會更難過?

「張靖,妳有別的事對不對?怎麼了?」

「駿書,我爸爸的養雞場出事了,我們可能要搬家了。」

「怎麼會這樣?怎麼回事?」駿書彷彿被一記悶雷擊中。

「他的合夥人是通緝犯,開爸的票,讓爸欠很多負債,現在警察也在找他。不過爸養雞場東西都被他搬光了。」

「啊。怎麼這樣?」

「駿書你不要擔心,我們會先搬家,房子會賣了先抵一部份債務,一面等警察看能不能找到那人,找到比較好解決。」

「張靖,妳知道總額多少嗎?」他坐起來,我也坐起來,他圏我在懷裏。

「沒人知道,天文數字吧,債主一直跑出來。」

「你不要擔心,駿書,我會好好的。」我用大拇指舒著他的眉頭,自己的眼淚却不停地往下掉。

我輕輕地吻他的唇,第一次吻他,眼淚却不住地流進二人口中。

「駿書,對不起。」

他抱緊我,臉貼著我的臉,沒再說話。
「駿書,對不起。」我好像在他平順快樂的生活中又丟下一顆炸彈,擔心他會擔心我,讓我覺得更沈重。
「張靖,不要再對不起,不是妳的錯。」

「駿書,你要答應我,要好好讀書,好好過日子,不要再讓我還要擔心你,好嗎?」

「啊!」我捂著肚子,又痛了起來。

「張靖,怎麼了,妳肚子還痛嗎?」

「沒關係,總是要痛一下,我快來了。」我小聲說。當一個女生願意告訴你這件事,表示她對你有一定程度的親近。

「什麼快來了?」

「我大姨媽快來了。」

「唉,這時候大家都心煩的時候來。」

「妳家有地方給她住嗎?還是我清一下我家客房給她住?一樓那個。」

……,可愛的李駿書,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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駿書隔天就去找他爺爺。

「爺爺,」

「怎麼了?」

「爺爺,張靖

「哦,張靖若是有了,你看是要娶了生下來,還是要先生下來以後再結婚,爺爺都沒意見。」

「什麼有了?」

「有小孩啊。爺爺可以幫你們養,你們還是一樣上學。」

「爺爺,我和張靖沒有啦。」

「張靖雖然小了些,不過,奶奶嫁給我的時候也是十四歲。」

「我們真的沒有啦

「可是我看有時候你們床上動靜很大,我跟奶奶耳朵不好,也都有聽到啊

「什麼動靜很大,那是張靖的弟弟妹妹來玩我的彈簧床啦,不是我和張靖。是要嚇死人哦,連樓下都聽得到。」

「啊,我和奶奶還在高興」爺爺臉上寫著:我對你失望透頂!

「爺爺你是養嬰兒養出興趣來了,是嗎?」

「對啊,再養一個跟你一樣可愛的

「爺爺你不要去外面胡說,這樣會傷害到張靖。」

「哦,不過張靖這麼漂亮,生下來的孩子一定也很漂亮,你又這麼英俊,二個人又都這聰明,我和奶奶都很期待呢,你快加油啦。」

「天底下竟然有你這種爺爺。」

 

「好啦,爺爺,你就別胡攪蠻纒了。我有正經事要跟你說。」

「就張靖他爸的養雞場……」駿書跟爺爺講了狀況。

「嗯,我看問題應該是有辦法解決,不過我要看一下張靖的想法。」

「這問題就交給我處理好了,孫媳婦的事就是爺爺的事。」

「這還差不多。」駿書拍拍爺爺的頭。

「你快去上學了。對了老師有打電話來說你的功課現在非常好,都張靖在鼓勵你,孫媳婦本事真大。」

「哼,我孫子這麼有魅力,我看張靖能抵抗多久。」(期待曾孫中…)
「老伴,你看我們要不要買張彈簧床給張靖的弟弟妹妹在家玩,不要來吵駿書和張靖,你看怎樣?」

「爺爺,你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,我看我們還是乾脆直接去提親。」(為了可愛的曾孫,二位老人家認真的謀畫中…)

……
「老伴,我曾孫的名字取好了,叫李嘉睿,怎樣,不錯吧

「爺爺,你也太扯了,孫媳婦都還沒進門,你曾孫名字都取好了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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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只上半天課,下課時,駿書等在校門口,看她走出校門,小跑步上前,告訴她:
「張靖,我爸要見你。」

「你爸為什麼要見我?有什麼事嗎?」

「沒什麼事,就要你去我們嘉義市區的家玩。」

「我趕著回家,家裏還有事。」
「張靖,我知你不喜歡去別人家,更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,不過你要轉學了,以後見面時間也不多,就算浪費時間也只有一次了,去好嗎?」駿書看著張靖。像是懇求,她心軟了。

「好吧,不過不能太久哦。」

「好,你趕著回家。」看他嘆了一口氣,彷彿完成一件艱難的任務。她想多看他一眼,記下他現在的樣子,她能做的也就是這麼多了。

跟著他轉了個彎,轎車停在路邊,司機站在門邊。駿書上了車,往裏挪了挪,招招手,讓她也坐進去。
自從她知道一定得搬家後,她刻意和駿書保持距離,她不要他放不下,她寧可淡一些,讓駿書能慢慢接受。

但駿書不肯,他曾問張靖,如果相聚的時間已不多了,是不是更應該珍惜相處的時光?

像現在張靖上車,他就坐靠近她,拉著她的手,張靖想掙開,他也不放手,最後他伸手攬著她的肩膀,張靖就慢慢靠向他,頭倚在他肩上。

 

其實路有點遠,但是在市中心。
她忽然想起她五、六歲時,看過駿書的爸爸。

「你記得你見過我爸爸嗎?」

原來他也想起這件事,她莞爾。
那時她和他都還小,有一天到隔壁駿書家玩,他說他爸在家,在午睡呢。他爸真的很難得回來爺爺奶奶的家。二個小人兒輕聲地講話,她抬頭往二樓一看,看到一雙男人的腳,她嚇一跳,輕聲地問他:「咦,你爸怎麼有二隻腳?」

「當然啊,我爸一直都二隻腳啊!」駿書不知張靖為什麼會這麼問。

她這時忽然發現一件事,就是除了她爸爸以外,應該大家的爸爸都是二隻腳。她的爸爸是因為年輕時發生重大車禍,所以她有記憶來爸爸都是一隻腳,另一隻只到膝蓋下就沒了。爸爸自打她有記憶以來,就都是穿著義肢,除了走路有點跛,外表看來和別人的老爸可沒什麼不同。她從小看爸爸就是這樣。就以為所有叫做爸爸的人都是這樣!
所以說她看過駿書的爸倒不如說她看過駿爸的二隻腳丫。


駿書比她早熟許多,他記得她很小的時候,那時她家狀況比較好,畫面拉過去,有好多片斷的場景,每個場景裏的她都是快樂的,老跟在他屁股後面,他有時欺負她,弄得她滿臉通紅,可是怪哉奇哉,她卻從來不哭,倔強。

「到了。」他說。
「司機,你先上去跟爸爸說我們來了,我們一下就上去。」駿書交待司機。

司機說了好,就關門先上樓去了。

「張靖」駿書望著張靖,她這時向他微微笑了一下,凝視著他。

在他眼裏,她永遠是那個綁著二根辮子的小女孩,要他怎能放心她一個人闖進沈沈黑夜,漫天風雨裏?然而分手在即,前路猶未可知,此時他却已恁般不捨。
「駿書,你爸爸在等,我們上去吧。」張靖說。

駿書知道她不想再說什麼,他只把她拉進懷裏,環在胸前,靜靜地抱著她一會兒,然後開了車門帶她上樓。

 

十二層樓的房子,他們就住十二樓,不熱嗎?她心想。
一部電梯直達十二樓,整層只一戶。
到了客廰,她才發現真的一點不熱。客廰好大,前半部是個室內的庭院,後半才是客廰。中間沒有隔開,駿書拉著她直接走到前面。她抽出手,院子裏有個不小的魚池,就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,池旁的花草恣意爛漫。

看了會兒,有個阿姨端著二個杯子放在池邊圓桌上,駿書說了聲:「謝謝陳嫂。」
有個年輕男人跟著走出來,她看一下駿書,她想,這大概就是駿書長大後的樣子吧,幾近相同的五官,但線條多了幾分俐落和成熟,這是個清雅俊逸,十分有氣質,自信的男人。


他慢慢走近他們,二人站在一起,駿書多了一份飛揚不羈。而張靖,卻是滿身的書卷味。他本以為要看到一個面容愁苦,恓恓惶惶的小女生。意外地,卻看到這個直視著他,目光柔和內斂,盈盈而立的年輕女子。
一般無二的清湯掛面學生頭,精緻的五官,比一般女生略濃的長眉,襯著她的漆黑雙瞳。挺直的鼻樑下,美麗無雙的唇型、尖俏的下巴,線條皆如此完美雅致。
他一直覺得『美女』,臉型和側面也要同時美麗,才堪稱『美女』。而這張靖就生得一張我見猶憐的瓜子臉,連側面也美得令人屏息。
她的皮膚略顯蒼白,身形玉質纖纖,活脫是個空靈不染塵的古代美人。

但,這個年齡的小女生,怎來這樣敢於直視成人雙眼的氣度?

他這時要開口,卻躊踷

「駿書說你們一直是鄰居和同班。」

「對啊,鄰居做了十五年,同學做了八年多。」她微笑,原以為上了國中可以甩掉他,沒想到還和他讀同班。

「聽說你要轉學是嗎?」駿書的爸爸問。

「對,要轉到高雄的學校。」

「到高雄後還能再讀書嗎?」

「不知道,也許可以讀到國中畢業吧。」她講得淡然,他卻聽得心酸。
「如果我請你做些事,你可以住我家,一面打工,一面讀書,這樣好嗎?」

「李叔叔,謝謝你。不過,爸爸的養雞場,虧了不少錢,家裏有負債,我還有弟弟妹妹都還在讀書。」
她語聲打住,他知道,她想告訴他,她的問題,不是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就可以解決,因為她是家裏的大女兒,也是弟弟妹妹的長姐,她無論如何沒辦法把他們丟下,自謀生計,只怕她壓根兒沒想過一走了之,只有一肩挑起重擔,義無反顧。

他一時不知如何接話,從口袋拿出一張名片,遞給她,她低頭看著名片。
他知道,她只要一走,絶對不會再聯絡,更不要說來找他幫忙了,但他仍十分誠懇地看著她說:

「如果你需要幫忙,一定要打電話給我,沒事也要常聯絡,讓我們知道你很好,好嗎?」

她沒回答,許久說了聲「謝謝。」他回頭看一眼他的儍兒子竟然紅了雙眼。他心裏一震,駿書是心地太過柔軟還是對她感情太深?他知道駿書一定不會就這麼算了,他等著他再開口再來琢磨。

駿書接著問她,「明天搬家是嗎?」她點點頭,過一會她說她不能太晚回家。她說了再見,駿書送她回家。
兒子大爺送完張靖回來,一進門扯著喉嚨大叫:「老爸,你明天有沒有空?」

他忙不迭從房裏滾出來,「有空有空!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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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靖蹲在床前看著沈睡的駿書,這是她此生最愛的男子,他這麼年輕,已是頭角崢嶸、俊朗磊落,在她心裏,這世間的其它男子都是庸濁之輩,她是看也不想看一眼。

 

她用手極輕地舒著他的眉心,她常這麼做,駿書,我不在的日子,不要輕易皺眉,千萬要寛心啊。

我們小時曾有婚約,我從來沒忘,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你一直把我當妻子般的照顧,等待著我。但是,我的環境這麼差,問題層出不窮。你還這麼年輕,我怎能拿你對我的愛來拖累你、羈絆你,十六歲的你,還有大好前程,不應陪我陷在黑暗的泥淖中。
我走了,希望你從此一帆風順。
此刻,只能期望『珍重再見』,望你珍惜自己,期待他日還能有再見之日,希望那日,已是天清海濶,萬里無雲,而我再也不是你的負擔。

 

駿書,也許離別有痛苦難耐,但你一定要堅強走過,只有你過得好,我也才會有快樂的日子。也許你還會踫到另一個值得你愛的女子,只要你能幸福,我也會微笑含淚祝福你。至於我,今生唯你一人而已。若是最後沒能和你在一起,我會孤身到老。

駿書,珍重再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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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趴在駿書床邊默默垂淚,駿書一面睡著一面心痛著。

隔天天還沒亮,閙鐘響,他一起床,先看到床邊有一大灘濕。他衝到樓下,看她家搬家貨車即將啓程,而爸和司機坐在車裏,早已等在路口,他躦上車,等著搬家公司的車先行。


是夢還是真?昨天他一睜眼看到她脈脈含淚的大眼睛,他心痛已極,把她攬進懷裏,整夜裏沒有交談,只是抱著她,吻著她。沒想到她有那麼多眼淚,像要把從小到大忍住不哭的眼淚一次用盡

,後來才蜷在他懷裏睡著,早上他醒來,她已不在。

 

張靖,妳知道嗎?妳從小就是我的寶貝,我怎麼捨得妳離開我?

張靖,爺爺要幫妳,爸爸要幫妳,妳怎麼都不願意?就算為了我也不願意?為什麼妳一定要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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